车座后面的你

一

早晨，韩宇亮正站在每天等车的地方，他抬头看了看天上越积越浓的乌云，心头浮起一阵忧虑，早上走得太急，书包中并没有带伞。

这时林莹莹从他身后跑来了，手里握着一把蓝布紫花的雨伞，一边喘气一边埋怨道：“走这么快，也不等等人家。”

韩宇亮听了“人家”两个字，心里一阵发憷，不自觉的向路旁迈了一步。“咱们今天换新车了，我妈找的，那车又长又威武，怎么样，我妈厉害吧！”林莹莹得意地向他扬了扬眉毛，像一个立了战功的将军。

车开过来了，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冲她笑了一下，可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她心上立刻笼上一层怒火。

刚上车，韩宇亮便不假思索地做到司机后面的座位上，因为那里既平整又不颠簸，林莹莹一看到后面有认识的同学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，腾地一下冲到后面和几个姐妹聊起来。

透过灰暗的玻璃窗，韩宇亮望着阴沉天空的眼睛黯淡下来，心中充满抑郁，一句话也不说。

后来车上上来几个男生，他们乐观而健谈，一路上欢声笑语却不能让他的心轻松下来。

几个男生挤在一把伞下，慢慢地向教室走去，韩宇亮发了愁，外面雨下的很急，那几个男生中又挤不下他，他呆呆的立在雨中，像是田地里的稻草人。

林莹莹下来了，他轻声叫了声：“莹莹，我们能打一把伞吗？”林莹莹却还记得上车的一幕，“no”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突然，一个很柔很轻的声音叫住他，声音是从车上传来的，他茫然地回过头，一把金黄的小伞在车门中伸出来，一只白嫩的手臂轻轻擎住它，如豆腐的柔嫩又仿佛羊脂玉的透白，她走下来，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，个子虽不算太高，但脸颊在黄晕的伞下显得楚楚动人。

他愣了一下，然后钻到她的伞下，一路上一直说谢谢，她浅浅的微笑回应他，伞内伞外犹如两个世界，伞外狂风暴雨，伞内温馨平静，直到走到楼内他们才分开。

二

课堂上老师安排得精彩而充实，同学们都目光炯炯，聚精会神，而韩宇亮却无法集中注意力，他脑海中时不时浮现那张黄晕下静美的脸庞。

老师走后他心不在焉地收拾书包，这时同班的林莹莹走过了，满脸歉意的看着他：“还生气呢，不就是没让你打伞吗，听人家说淋雨长个的，我这是为你好。”

“为我好？你为什么不淋着？幸亏这世上的人不都像你似的。”韩宇亮没好气的说。

林莹莹一听笑着说：“你是说今天给你打伞的那个女生，你知道她是谁？告诉你吧，她叫张琦，是学音乐的，还获过咱市的二等奖呢，”她咂咂嘴，“学艺术的就是有魅力啊。”

韩宇亮听在耳朵里，不禁一阵凉意袭上心头，既然她是学艺术的，应该像树上的花朵一样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吧。但无论怎么说，她今早帮了韩宇亮是千真万确的，他依然心存感激，可那种若有若无的飘渺渐渐消散了。

天已放晴，花坛中的三叶草上沾满了亮晶晶的钻石，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丝绸般柔滑的白云，在教学楼的顶上架着一条横贯天宇的彩虹，迎面扑来的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着新鲜的花香。

韩宇亮正陶醉其中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，一回头，只见林莹莹疾风似的奔过来，大声的说：“刚才忘了跟你说，中午我不回去了，你给我妈说一声，谢了。”然后又疾风似的奔走了。

现在车上的人明显少了很多，他又坐在早晨的位子上，却不知缘由的比早晨多了一份紧张的感觉，他始终不敢回头。

太阳一出来，车内湿热憋闷，韩宇亮想打开车窗透透气，而身后坐的人也想开窗，两人不约而同的把手放在了玻璃拉扣上，两双温暖的手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，韩宇亮感觉到那是女生的手，便慌忙把手缩回来，转头一看，那人正是张琦。

虽只是一看，他发现张琦的脸飞红，那绯红完全是内心自然的表露，毫不做作。

他平平心跳，让心情轻松下来。她是这么单纯，又怎么会是开在树上、不可触摸的花呢？

校车在曲曲折折的路上左冲右突，又一次将他的心摇晃了。

三

林莹莹虽是个任性又冲动的女生，可韩宇亮万万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
两月后的一天晚上，二人一同下了车，沿着路口往里走，小路逼仄黝黑，少有行人，今夜又比往日宁静。往常总是林莹莹先扯开话匣子，将一天中有趣的新鲜事想像放电影似的再倒一遍，而韩宇亮听着，嘴里不耐烦地答应着。

今天林莹莹不知怎么了，压抑了很久都没有说话，快要分开的时候，她问韩宇亮一个问题，“你有喜欢的女生吗？”这一问让韩宇亮吓了一跳，这个疯疯癫癫的女生，怎么问这么心细的问题，她这句话里有几层意思呢？我若要说有，她一定会追问是谁，若没有，她又会说什么呢？

韩宇亮震惊之余，话都说不利索了，只好应负道：“你问我这些干什么，好好学习，别胡思乱想……”

林莹莹笑了一下：“你心里肯定有鬼。”

“没……没有啊，你瞎说什么？”韩宇亮不知道她说的“鬼”是什么，一头雾水。

“那我问你，你要如实回答我，你是不是对张琦有意思？我早就看出来了，自从那天她借你伞后，你们每天眉来眼去的。”

“你别胡说，谁给她眉来眼去的？我每天不是也看你吗，难道我们也……”韩宇亮赶紧解释，语气中带着颤抖。

“解释就是变相的肯定，韩宇亮，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了，哈哈哈……”林莹莹笑着跑回家去了。

韩宇亮心中一阵落寞，四周的黑夜没有一丝风声，静的犹如深秋的天空下波澜不惊的湖面。韩宇亮心中却在翻江倒海、白浪滔天，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，那我也没必要瞒着大家的眼睛，早恋虽不允许，但真爱是无法阻挡的，我爱她，要勇敢说出来，对，明天就向她表白。

为此，韩宇亮晚上在被窝里加班写了一首小诗，算是打开张琦紧闭的心门的敲门砖。

第二天的车上，韩宇亮做足了心理准备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首小诗，深情款款的朗诵起来：

没有你的日子里

我蓦然发现身边少了一片海

假如你是那碧玉般的海水

那么我愿做烈日下的沙滩

盼望你到来的那一刻

你的流动将给我生命

你的浪花是我吟哦的歌谣

我等着你将我拥进温暖的怀抱

读完，他的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注视着张琦，他在等待，等待着一个答案。张琦起先满面疑惑，继而惊讶万分，待韩宇亮读完，她的眼眶也湿湿的，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愿意还是不愿意，还是沉默不语……

车缓缓地停下来，同学们都已下车，车厢里只剩下韩宇亮和张琦了，司机在前面不停地催起来，张琦咬了咬嘴唇，没让眼泪流下来，但声音已经哽咽了：“对不起，我们不能··· ···”然后匆匆下了车。

那张纸条在空中荡了几下后，落在了满是灰尘的马路上，然后又被风卷携着吹向远方……

四

自从韩宇亮表白被拒后，他便无心学习，成绩一跌再跌，屡创新低，林莹莹的安慰倒像是一种奚落，他心里明白，爱是不能强迫的，哪怕一丁点也不允许。

他脑海中浮想起表白后的一个夜晚，即将面临期末考试的同学们个个倦容满面，好似心事重重的，上了一天课的韩宇亮一坐到车上便觉困意十足，眼皮耷拉几下就完全闭上了，把头不自觉地靠在坚硬的靠背上。当他醒来时，竟发现自己的头下垫着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臂，当时他是多么情难自禁，当他满怀激动地去看她时，张琦正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，他转过头来时，用余光看到她用另一只手揉着那只被垫的手臂。

韩宇亮隐隐约约感觉到，张琦是喜欢他的，只是她仿佛有话要说，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去。

期末考试后，一场盛大的文艺晚会在青年宫举办，全校都要参加的，韩宇亮想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背影，能再给她说句话，毕竟这之后就是漫长的假期了。但他找的身影并不在人群里，而在舞台上。

“下一个节目，女生独唱《望月》，由十一班选送，演唱者张琦。”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刚息，韩宇亮便被舞台上彩色追光灯下，身披红锦绿绸、头戴银丝白纱的女生吸引住了，那不是别人，正是张琦。此刻，她在舞台上光彩夺目、金光闪耀犹如一颗璀璨的宝珠；仙袂飘举、众生哗然又宛如飞天中婀娜的女神。韩宇亮彻底心醉了，麻木了曾经的痛。

望着月亮的时候

常常想起你

望着你的时候

就想起月亮

没有你的日子里

我常常望着月亮

那溶溶的月色

就像你的脸庞

韩宇亮全神贯注地望着她，她也仿佛在寻找谁，边唱好像边倾诉，“没有你的日子里，我常常望着月亮。”

今天晚上，韩宇亮的身后，不时飘来阵阵香水的味道，舞台上的光彩艳丽，顷刻间在黑乎乎的车厢中消褪了伪装的面具，露出那个疲倦无力的身体。

韩宇亮本不想今晚再打扰她，可她的那首歌让他的心随时处在喷发状态，表面的平静终究是暂时的。他转头问：“张琦，你为什么排斥我，是我配不上你吗？”

张琦沉默着。

“我知道你有很多追慕者，可我不在乎，自从那天你把伞借给我，还有那次……，我就决定一定要追到你，我真的很喜欢你。”韩宇亮的声音有些哽咽，便不再说了。

张琦也不再沉默：“你是个好男生，各方面都很优秀，我也很喜欢你，但我们不能在一起。”

“为什么？既然你喜欢我，为什么欺骗自己，不向我敞开心扉呢？”

“没什么，反正……反正不合适。”她不想在说什么，显然好像有难言之隐。

到了熟悉的路口，他和林莹莹下了车。他无精打采的走在头里，林莹莹用轻松的口吻安慰他：“别想了，大情种，人家不想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办法，强扭的瓜不甜。”

韩宇亮一听林莹莹的话，怒火中烧，这叫什么话，“强扭的瓜不甜”，我是逼她了还是威胁她了？他一嗓子吼出来：“你懂什么，小黄毛丫头，整天就知道大呼小叫，什么叫爱的滋味，你知道么？”

被他一吼，林莹莹的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下止不住地落下来，她边哭边说：“韩宇亮，我是什么都不懂，我就是个黄毛丫头，在你心里我永远都长不大，你什么时候也能用对张琦十分之一的好来关心关心我，你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。

你和她同打一把伞，我多希望那个人是我；你想她想得出神，我多想成为你脑海中的人；你给她送表白信，我找了半条街终于找到了，还给你，”说着把那张浸透水的纸条掷到他的身上，“我不懂爱，但我知道她把手垫到你头下时，我心里的那种酸痛；我知道你和她分辨我心底怎么也倒不出的苦水。”林莹莹抹着眼睛，伤心得像个孩子。

“你……到底什么意思？”韩宇亮有些明知故问，他不是不明白，只是不敢相信。

“我喜欢你，比你喜欢她还要深，我们一起从小玩到大，十七年了，你就一点也看不出来吗？”说完又哭起来。

韩宇亮被这些话撞蒙了，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，全身都好像冰冻住似的，只有一颗心扑通扑通加速跳跃着。

他慢慢走过去，张开双臂轻轻抱住她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，她哭得更厉害了，全身没了骨头似的贴在他的怀中。

五

四月底江南早已莺飞草长，江水如蓝了，在这个浪漫而多情的季节，不论相遇还是重逢都别有一番味道。

韩宇亮坐车来到江南小镇时已是暮春四月，沿河的桃花簌簌地飘零，落进水中，犹如一只一只粉红的纸船，载着那如同春水般的感情绵延向远方，韩宇亮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来到这儿，因为他听说张琦后来来了南方，他一直期待着一个几乎为零的奇迹。

一载又一载，光阴在韩宇亮的额头上刻下深深的痕迹。

十年了，他老了好多，真的，也憔悴了很多。

终于在那个残春时节的小园一隅，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会忽视的角落，他们又见面了。

此刻韩宇亮是个成熟稳重的男士，而张琦也早已成为落落大方的妇人，曾经的那份青涩已经无影无踪，增加的这份成熟并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。

相逢就是看着他近了、近了、更近了，然后一瞬间擦肩而过，留在心底那份情感也随之淡了、淡了、更淡了。

擦肩而过，韩宇亮为这一次擦肩等待了十年，可他觉得值。张琦那，她难道就不是吗？

当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，当他们异口同声的喊出对方的名字，当他们饱经蹉跎的眼神交汇在飘满花香的春风里，下一句又该说什么呢？

她多想告诉他，当初拒绝他，是因为自己想成为歌星的自私，虽然一事无成，但她仍想坚持下去，为此，她错过了太多太多。

他也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和林莹莹结婚了，但他没有一点幸福感，他的灵魂深处是另外一个女人，就是眼前日思夜盼的你——张琦。

到了现在，这些苍白无力的话还有什么用呢？毕竟曾经的爱情火焰已经熄灭了。

张琦莞尔一笑：“谢谢你。”

韩宇亮的眼中蓄满了激动的泪水：“好久不见。”